由木_

「天地太远,当怜取眼前。」
目前墙头:剑三/咒回/猎人
虽然我挖坑不填,但我是条好咸鱼。

【明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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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三对
*CP:明唐(陆追夜X唐溯)
*HE


 
《不及》
 
 
 
01.
 
无数次做梦,梦见有人在梦里唤他。
 
他身后万千烟花绽放,在最耀眼的夜空下,如织的人群拥挤在嘈杂长街里,覆盖住一切的扑朔迷离。
他试图要捕捉一个人的身影。

他站在一个高台上,收起机关翼,望着入夜的璀璨花灯,在夜风里慢慢站定。

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又为何站在这里,他依稀记得是要和人告别,却不知道要和谁告别。

他只能站在这个据高点上,漫无目的地继续用目光搜寻——他下意识觉得这样的生离死别,似乎不是第一次。

他似乎需要一个人牵着他在这片辉煌中不断前行,然后摸进一条没有光的小巷。
 
可是,却是再一次地,远去。
而后,磨灭成灰了。
 
他抬手间有血流下,却一点都不疼,仿佛伤疤镌刻在他的身上是一种生的象征,是抹杀不死的过去痕迹。他的过往,他的梦,他的一切,都交托在这伤痕累累的过去中。
 
视线穿过重重人海,那人的名字呼之欲出,就在他唇畔,带着亲吻时不容置疑的虔诚,沾染窃窃私语时无法平复的呼吸,沉在他的心口,带着鲜活的温度,卷携着烈火焚烧一切的决绝。
 
他便沉溺在这一晌贪欢里,不曾清明亦不愿睡去。回忆的温床让他醒不过来,刺入心底的疼痛却无法令他安睡。
他抓着记忆的尾巴按图索骥,最后只能捕捉到一片无力的空白。
 
梦境最后他终于找到了那个人。

那人正仰头看天上的烟花,背上背着弯刀,没有看到他,专注地看着天上乍明乍灭的辉煌。绽放的刹那,那人微微侧过头,模模糊糊地微笑着,说着什么——
 


一个名字就在他的喉咙口,他却念不起来。
可能是他忽然忘了,也可能是他不愿。
 


那人的笑貌,连着在最后终于想要开始珍而重之的音容,都一起付诸血腥四溢的尘沙中。
 
 
 
02.
 
“醒了?”
 
“……嗯。”
 
“好好的怎么突然发烧了?还烧得挺严重,”唐以温在床沿坐下,递给他一碗刚熬出氤氲着雾气的汤药,眉头皱着,“斩逆堂的任务我给你推掉了。你这样子不能出任务。”
 
唐溯接过药碗,皱着眉喝完,就又把碗交给唐以温。
 
“可别再出什么破事情了,我最亲的一个师兄两个师弟如今就剩下你一个。”唐以温把碗搁在旁边的桌边,神情有些担忧,轻声道,“你脸色还白着,继续睡吧。”
 
唐溯看了眼自己左手的手腕,手腕上的疤痕已结痂,估计再过段时间就该好透了。
他见罢微微失神片刻,右手食指指尖圈刻着疤痕的大致轮廓,而后毫不犹豫拿指甲剥开了那层薄痂。
疤痕下还未好透的皮肤露着淡淡的血色,转眼间温热的血顺着皮肤褶皱的裂痕再次争先恐后涌出。
唐溯只静静看着,无关痛痒般默不作声。
 
唐以温见状并不有多讶异,垂眼不看他:“三年了。有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痛,你现在是伤疤不好,痛长存?”
 
唐溯低着头看手腕上的血滴下来,手腕旧伤斑驳,鼻尖嗅到血腥味,仿佛心才定下来,把目光瞥向唐以温:“师姐,我累了。”
 
唐以温且并不买账:“从你被万花大夫救下疗好伤后回唐家堡开始算,足足三年有余,你究竟想怎么样?”
 
唐溯静默很久,才回答道:“痛着吧。”
 
唐以温似乎本来还想再多劝解几句,见到唐溯冷到几乎没有波动的眸色,却又觉无话可说,最后只能摇头起身道:“我给你去拿绷带。累了就先躺会儿。病里忌辛辣,最近的饭菜清淡点儿。”
 
唐溯倒回枕头上,盯着自己手腕上的血痕,一闭上眼眸,眼前就浮现出陆追夜静静对他微笑的模样。
 
他像是能明白一点当年唐不遇不顾一切要去寻死的心情,是对死的执着,也是对思念成疯杳然一身的坚定。
他原本所有为唐不遇感到的不值得与痛恨,在这三年里一点一滴悉数用尖刻的嘲讽揭露对比着过去的痕迹。
 
他本以为他是要和陆追夜一起死在大漠里的。
那样其实也不错。
但他却没有死。他活下来了。
 
 
 
03.
 
“寒露师弟来看我师弟?”唐以温笑了笑,“他今天不知道又在发什么疯——他病着,如果在睡觉的话,别吵他。”
 
“好,”唐寒露笑笑,“我会注意,多谢师姐。”
 
“你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一封信?”
 
“嗯?嗯,”唐寒露把手中的信封递给唐以温看了眼,“我去万花谷做任务的时候,有位医师给我了这封信,说要我给溯师兄看。”
 
“这个大夫?”唐以温微微皱了皱眉,“……我记得他的,是当年救了我溯师弟的那位,”随后她便舒展了眉目,仍旧是微微一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你去吧,别耽搁了。”
 
 
 
04.
 
唐寒露进了房间,见到唐溯正坐在桌边自己和自己下棋。
 
“来打扰了。师姐说师兄病了,不躺着?”唐寒露寒暄算是打过招呼,便坐下来,把一封信放桌上推给唐溯,“我去万花谷做任务的时候,那边一位大夫让我带封信回来给师兄你。”
 
唐溯略略抬了抬眼睛,点头道:“是那位?”
 
“是那位……吧?我怎么知道师兄你说的是哪位?”唐寒露歪头坐到他身边,把那封信递给他,“你先看看。”
 
唐溯把信接过去,开了封口把纸取出。
信中内容不多,唐溯读了会儿便放下。
 
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了声谢,便起身回了床榻上睡去。将养三日后,身体渐愈,便动身前往万花谷。
 
 
 
信中只言片语,短短仅有两行。
 
 
 
生死论亡葬。
不及遇旧人。
 
 
 
05.
 
唐溯印象里第一次见陆追夜,应该是在唐不遇和陆怜在一起的第二年春。
 
他觉得陆怜没什么好的,明教弟子冷冷冰冰不苟言笑,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人看,光是瞅着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他和唐不遇从小玩到大,对方一直被他保护着,突然就跟着别人跑了,更何况还是一个陌生人,莫名就觉得不安。

他和陆怜从一开始就看不对眼,一个是冷冰冰地放刀子,另一个也是冷冰冰地放刀子,一个比一个眼神狠,就怕不能戳死对方。
 
第二年春,陆怜一个明教同门来辅助他做任务。
遇到一些特殊原因,任务又临时多加了几个。
唐不遇知道了很开心,说是陆怜还可以在唐门多待一阵时间,不必急着回明教。那便很好,非常好。
 
第二天要去接风的那个明教,似乎叫陆追夜。
唐溯对他们的事情不放心上,自然不会同去。
回来后,唐不遇便和他提起那个明教,说是和陆怜一样不怎么爱说话,只是看着比陆怜好亲近点。虽然不爱说话,但也只是不爱说话罢了,没什么杀气,有时还会笑。
 
“既然陆怜那么不好亲近,你怎么还喜欢他?”唐溯挑着话的重点问。
 
唐不遇一听,想了会儿没有个所以然,撇了撇嘴:“我喜欢他那有什么办法。”
 
“盲目。”他道。

唐不遇没有反驳,只是仍旧笑。



春暖乍寒,竹林还没有绿透,只是丝丝缕缕地漫着青翠欲滴的意趣。唐不遇的鼻尖冻得有些红,说话时甚至还打了几个喷嚏,逼得眼睛迷蒙模糊,泪水涟涟。
 


唐溯刚想问他昨晚是不是又没盖好被子,便看得唐不遇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眼睛也弯出一个欣喜且腼腆的弧度,偏头朝他身后喊道:“陆怜!”
 
唐溯回头看,就见明教正站在他们后面,倚着一棵竹子,看那样子已经暗尘弥散了挺久,眼神无波无动移过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就来了。
 
唐溯知晓陆怜来找唐不遇了,自己留在这里碍事,冷冷给陆怜甩了眼刀转身便走。
 
走回去的路上,旁边滚出不少小熊猫。黑白相间的毛上滚着湿润新泥,眨巴着墨水般黑色的眼盯着他看。唐溯自己家里养了一只,绝不能再养一只了,便继续自顾自往前走。
走到半路,面前却出现一双白色尖靴,他抬眼,明教。
 
又是明教。
 
真撞邪了。
 
受陆怜印象影响,他对明教并不抱有好感。
 
面前这个明教,眉角有一条断痕,很细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是一道旧疤。
看着又像是个不爱说话的,只是没有多少杀气。
 
“你好,”那明教开口犹犹豫豫道,“请问你见过和我差不多打扮的人吗?”
 
“没有。”唐溯回答。

他没兴趣知道这个明教是不是要去找陆怜,索性推掉装不知道,绕过那人就要走。
 
“……请留步……我有点迷路……怎么走出去这片竹林?”那明教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赶回去绕到他面前,“有劳少侠了。”
 
唐溯停了步伐,看着面前的明教,顿了顿还是继续往前走,开口道:“你找陆怜?”
 
那明教跟在他身后,承认道:“是。”
 
“找到他也没用。他和我发小在一起。”唐溯转了半个身,微微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后前方的路,“一直往那方向走就到了。”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一句,继续自己走自己的路。
 
没走几步路,那明教却也跟着自己走了上来,在后面亦步亦趋地随着。
 
唐溯转身,冷冷看着他:“做什么?”
 
明教:“……现在不便去打扰。我不认路,跟着你走。”
 
唐溯把身后的千机匣别了别:“我是去做任务,懂?”
 
明教:“嗯。”
 
唐溯:“还跟着?”
 
明教:“……我不认路。”
 
唐溯:“……”
 
 
 
那便是他和陆追夜的初遇。

他对陆追夜的最初印象只有一个,路痴。
 
两字,差评。



06.

“你们衣服上别着玛瑙啊之类的,不会被人抢劫吗?”唐不遇指了指陆怜扭在衣上的琥珀玛瑙,歪了歪头,“可以卖很多钱哎。”

陆怜横过去一眼:“你不缺钱。”

唐不遇点点头:“而且没人敢打劫你啊。”

原本打算谈任务的陆追夜站起身:“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走出门拐过几丛竹林,东西南北又不分了。
陆追夜迷茫了会儿,遂在林子里找了块石头坐下,茫然地继续辨别方向,谁知脚底一阵抖抖索索,竟从石头下滚出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熊猫,身材滚圆,瞅见了生人,不仅不怕生还机敏地抽了抽耳朵,可惜爪子太短,想要爬过去不能,只能奋力往前滚三圈。

陆追夜觉得好玩,便俯身伸手下去逗它。



“你在做什么?”一道声音冷不防从竹林后由远而近传来。

陆追夜愣了愣,抬头看见一个面色冷淡的人,站起身沉静道:“少侠又见面了。上次忘记报名了,明教陆追夜。”

唐门把头发拿一个镖子别起来,另一只手里还托着一个黑匣子,应该是事情做到一半突然临时赶来的。

他一眼就瞅到陆追夜身边的小熊猫,冷冷道:“又溜出来玩了?兜兜,你这样早晚滚下山坡摔断腿。”

名叫兜兜的小熊猫偎在陆追夜旁边,瑟瑟发抖缩成一个黑白相间的球,一步一步以肉眼难以发觉的速度一圈圈扭着滚向唐门。

“又不会把你剥皮。快点别磨蹭时间。我的针才磨了一半。”唐门道。

陆追夜道:“那个黑匣子?”

“暴雨梨花针。想试试?”唐门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倒是陆追夜的面皮子白了白。

陆追夜谨慎地摇了摇头,继续谨慎地开口:“我与少侠已是第二次见面,少侠还未告诉我名字。”

唐门瞅了他一眼:“姓唐。”然后俯身一把捞起芝麻汤圆似的兜兜,头也不回走了。

陆追夜回忆了一下接风时遇到的礼数挺周全的唐以温与性格挺软和的唐不遇,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唐门,还真是孤介。



07.

“阿溯!”唐不遇抱着千机匣冲过去找他,“这里的机关坏得太厉害,我不会修了。你帮我修好不好?”

唐溯瞥了眼在一旁面色冷淡的陆怜:“陆怜不会修?”

陆怜面色更冷淡了。

唐不遇笑:“修机关还是你最靠谱。”

“坏得太厉害,”唐溯检查了几下把千机匣放下,“放在我这里三天。三天后我修好了还给你。”

唐不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是麻烦你,我真的不是很擅长,要是像你这么厉害就好了。”

“不差这一回。”唐溯甩了甩手腕,环顾四周,“兜兜呢?又跑去哪里了?”

“这么爱玩还这么胖。”唐不遇叹了口气。

一直在角落里沉默的明教忽然说话了:“我去找。我认得它。”

陆追夜。

唐溯瞄了他一眼,下巴抬了抬指了指门口,陆追夜便转身找熊猫去了。

唐不遇见他修得认真,不便打扰,便和陆怜一同离开了。

直到入夜,陆追夜才回来。

唐溯坐在椅子上,听到开门声也不在意,仍旧是专心拨弄着千机匣里面的机关,头也不抬道:“我忘了你方向感不好。能摸黑回来真是不容易。”

陆追夜抱着兜兜,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只是静静站在门口,等着唐溯的下文。

“我叫唐溯。你听到阿遇喊我阿溯,也该知道了。”唐不遇从桌上捻起一枚银针去拨动内里的衔接机关,目光仍然没有移过来,盯着机关生怕出一丝差错,“你放兜兜去竹林里啃会儿笋。隔壁厨房里我还替你留了点饭菜,冷了自己热。蜀中吃辣,爱吃不吃。不吃挨饿。”

陆追夜抿出个笑来,兴冲冲放了兜兜去啃竹笋,自己转会厨房里,看见桌上一片红红火火的菜色,迟迟不敢动筷子。

于是他拐回里屋,迟疑了会儿,对唐溯道:“……我自己开小灶行吗?”

唐溯没有理他。
一炷香后,终于把其中一个小机关修理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锤了锤背,目光移向一旁的陆追夜:“站着挨饿?方才忘记回你了。”

陆追夜倒也不生气,只点头便又回了厨房。

唐溯觉得眼前有些花,盯机关久了眼睛就有些酸涩,起身出门去篱笆旁,看兜兜边啃竹笋边满地打滚。

“消停些。下次再这么皮我把你丢了。”唐溯撑在围栏边冷不防开口。

兜兜抖了抖耳朵,抱着竹笋坐正了,一动都不敢动。

“开玩笑。你继续啃你的笋。”唐溯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说罢目光微转,穿过簌簌竹林,风声尽头一轮半圆月,不算皎洁,却和暗淡沾不上边。



陆追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唐溯少侠……盐罐是哪个?……”

唐溯:“……”



08.

陆怜和陆追夜回西域复命的时候,陆追夜看见他右耳的耳坠,已经换了,是一枚飞剑形状,闪烁着冷冷的金属光泽。

他便问:“唐不遇的?”

陆怜点头。

“还回唐门吗?”他继续问。

陆怜低头考虑了会儿,偏头道:“回。”又瞥了眼看陆追夜,“这段时间,你好像一直住在另一个唐门那里。”

陆追夜蹙眉笑:“不想打扰你和唐不遇。”

“那你以后要回蜀中,”陆怜的目光终于带了点玩味,“来看那个唐门?”

陆追夜摇头,倒是否认得干脆:“就算我记得他,他也不会记得我。太孤傲了。”

陆怜不再说话,拇指捻了捻右耳耳坠,目光盯着前方,只继续前行。


09.

唐溯打完木桩,回屋前照例去看一回兜兜。结果连个影都没看见。

唐溯心里有数,绕到几里开外的竹林里,轻车熟路从一块石头后面把滚圆的兜兜拎起来,面无表情道:“还皮?你天天来这里打滚,那个明教也不会来的。”

兜兜扑腾了会儿短爪子,便乖乖不动了,歪着脑袋颇有几分讨饶的意味。唐溯便把它放到地上,一人一熊慢慢走回去。

回到屋子里,却见到了唐不遇站在屋门口,在很认真地等他。

“阿遇,”唐溯喊了他一声,“怎么了?”

“啊?哦,”唐不遇听见声音先是一愣,转身笑了笑,看见他脚边的兜兜,一双眼又透出光来,“兜兜!你又胖了!”

唐溯走到他旁边:“怎么了?”

“嗯,以温师姐有个任务是去扬州的。但是这个任务时间比较长,目标也比较多,”唐不遇摸了摸鼻子,“她最近有事来不及接,你能不能替她去扬州。”

唐溯点头,等唐不遇的下文。

“……那个……陆怜和我写信说他要动身去扬州……”唐溯心里一咯噔,方想拒绝,却见唐不遇已经把信拿了出来,“本来我也想陪你去扬州的,可是我有任务……所以阿溯你……帮我带封信过去好不好……”



唐溯努力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10.

扬州城内沸沸扬扬,他刚到的时候正巧一户富贵人家娶亲,锣鼓喧天欢天喜地。

唐溯见筵席上人多且杂,择日不如撞日,索性找了个空位子讨了杯喜酒坐下来喝。

“少侠也来蹭喜酒?”一到声音从桌对面传来。

唐溯愣了愣,酒盏还没碰唇,目光已经移了过去,对面坐的正是陆追夜。

“一起来白吃白喝。”唐溯听着热热闹闹的唢呐声,倒是放下了姿态,难得挑了挑唇角,与陆追夜碰了碰酒盏。

不过吃了几口菜,唐溯忽然移了座位到陆追夜身边,不由分说把一封信硬是塞给陆追夜,平静道:“阿遇要给陆怜的。”

陆追夜拿了信,夹了个桌上的三丁包,想了想,又问:“你要吗?”

唐溯白了他一眼:“我手没残。”

陆追夜不再说话,被唐溯膈应了也没见生气,只用筷子把三丁包的薄皮挑开,在热气氤氲中低头仔细研究它的馅料去了。



吃了饭,唐溯便去找客栈打尖。

楼下吃酒的人不在少数,三六九等,谈天说地。小二忙得焦头烂额,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个人使唤。

掌柜的是个样貌年轻的唐门,柜子最里边放着唐门的半个假面。

掌柜懒待动,见有人要住店,只挑了挑眼皮说房间满了,看见唐溯背后千机匣,才从躺椅上慢慢站起来,改口道:“少侠住店几日?”

唐溯道:“命途多诡变,来去不由己。”

掌柜从抽屉里拿了账本出来记了人的名字,仍然是倦怠模样,手底摸出把算盘,又忽然钻出一只花猫,歪着头在账本上乱踩,掌柜挥挥手把它推一边去,边记边噼里啪啦算起来。
珠子拨了一半,然后重新抬起眼眸,信口道:“这世道,做生意难。”又垂眸,最后账本一合,声音仍然没什么力气,“何处归去?”

“埋骨无声,杀机暗藏。”唐溯道。

掌柜微微一笑,颔首递给他一串钥匙一个门牌:“那客官便在三楼东边最靠里的房间下榻。”说罢凑近了些,飞快低语,“探子暂时只查到这么些人,另外的等消息。”

唐溯手指触碰到压在门牌底下薄薄一张纸,付了住店钱便去三楼。

掌柜的便重新躺回躺椅上,那花猫也跳到他肚子上,他拍拍它的背道:“花儿,下去。我吃不消。”

那猫便听懂了,悄无声息跳上柜台,缩成一团开始打瞌睡。



不多时,门口又进一人,却是直直走入柜台,也不见有人拦。

掌柜的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睁,只懒散道:“扬州出美人,你出门一趟,满身脂粉味,怕是惹了不少桃花。”

那人便走近捏了捏他的鼻子笑:“唐酒,你又在吃哪门子醋?我替你抓药,应是草药味。”

唐酒睁了睁眼皮,拉着那人的手慢慢坐起来,微笑道:“我最近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难睁了。我可能时间不多了。”

那人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别瞎说。我先替你去熬药。过段时间我带你去万花谷,找最好的医师。”

“也是,要是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唐酒重新倒回躺椅上,嘴角仍旧噙笑,“你可怎么办。未名。”

陆未名把手覆盖在他的眼上,轻声道:“开客栈周遭太吵了。过些时间就停业好不好。我觉得你还是静养好。”

唐酒的眼睫在他掌心微微颤动,最后他抿唇笑了笑,伸手移开他的手:“到时候再说。你先去熬药。”



陆未名前脚刚走,后脚柜台前又来了人要住店。

唐酒有些头疼地坐起来,心说开客栈的确麻烦,但经济来源还是要有,所以店便是需要开着的。
他寻思着做个甩手掌柜,每月过来清点账本没事弄个突击检查就成,其余时间用来和陆未名去寻医问药,这破身体能拖一天是一天。



11.

唐溯把行李安置好后,便坐在椅子上摊开纸去确认任务目标。他记忆力不错,读了几遍烂熟于心,就点了蜡烛把纸烧了。

下楼的时候,掌柜懒散提点他一声:“你知道青一玄是谁吗?”

唐溯目色无波澜:“既然今夜他要死,便不必知晓了。”

“他是唐收颜的夫君。”唐酒扔下这一句,便不再多话,径直走出柜台,蹙眉看着端着药碗走近的陆未名,有点抵触,“……看着就苦……”



12.

唐收颜是唐溯师妹,年方二八时便出嫁,那时他有任务在身,没来得及送嫁。
既然知道此一离别怕是余生再难相见,便索性连夫家名姓和收颜师妹嫁去的地方都没过问。

他只比师妹大一岁。唐收颜出嫁时,他才十七岁。距今四年未见。再见时竟是要杀她夫婿。

他自小性格偏冷,同龄人不爱同他玩,性格便更加孤僻,也只有与唐不遇玩的好。对于唐收颜,嘴上不说,却是最放在心上的小师妹。

唐收颜二八生辰,他削了一支竹笛送给她,原本准备好的几句话,事到临头说不出来,譬如,师妹,若我想护你一生一世,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在唐收颜眼里,便是自己师兄冷着脸递过来一支竹笛,一言不发,脸色比往常更冷冽的模样。

她笑着接过,弯起眼眸道谢:“去了异乡,收颜也会带着的。”

唐溯一愣:“什么……异乡?”

“我要嫁人了呀!”唐收颜的脸上浮现几缕红晕,“师兄你不知道吗?……那也不打紧,你现在知道了呀。虽然我舍不得大家,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说罢低眉浅笑,手里捏着竹笛,指尖扫过上面的孔洞,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唐溯只听见自己说道:“师妹此去异乡无故人,还要多保重。”

唐收颜抿着唇点头,少女娇俏带笑的无邪模样印在他的记忆深处,这是他的师妹,他少年里触动心底的喜欢扎根在记忆深处,却不可说。

唐收颜离开那天,满头珠翠,欢欢喜喜风光出嫁,他没看到。

他做完任务回唐门,浑身是血进了屋子,灯没点上,摸到床后直接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13.

入夜风微凉。
街上花灯燃起,唐溯趁着黑夜沉沉将前几个目标轻车熟路封喉,只剩下最后一个的时候有些犹豫,便跳上屋檐坐下对着月亮发呆。

往前再行几里就是青府。

一条黑影贴着墙壁游弋而过,唐溯眉头一皱,意识危险,化血镖捏在指尖飞了出去,那黑影却灵活,蛇似的贴着镖擦了过去,飞了几步凑近唐溯,小声道:“是我。”

唐溯眯了眯眼睛:“离我远点儿。”

陆追夜点头,谨慎地往后移了移:“我怕太远,你看不清,直接拿暴雨梨花针打我。”

唐溯闻言把袖口装有暴雨梨花针的黑盒子往里推了推,冷道:“我眼没瞎。”

陆追夜把手里捏着的化血镖给唐溯看。

“难道你要我用追命箭追你命?”唐溯奇怪道,“你是我谁?我要在意你的死活?”

陆追夜仍然不说话。心说这唐门今晚火气不是一般的大,再折腾下去恐怕真的要追命伺候,不是说着玩玩的。

他收起那枚镖,在唐溯身边坐下,想了想,偏头道:“我任务做完了,反正没事,我带你去——”

“我还没做完。”唐溯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了陆追夜一眼,“我还有一人没杀。不奉陪。”

陆追夜倒也不觉遗憾,他知晓唐溯性子,也不强求:“下次再约无妨。过些天有烟花会,我有些话同你说。”

唐溯没放心上,随口应了一句,便张开机关翼飞了出去,转瞬便没了踪影。

陆追夜坐在屋檐上没有动,手里仍旧捏着那枚化血镖,把它捻在指尖转了又转,比对着柔和月光看了很久,像是能看出朵花来。



半晌收镖,身后浮现一个人影。

陆怜道:“秘笈和古书的下落有了点眉目,在龙门荒漠。藏匿地点诸多,不能打草惊蛇。等消息确定,我要去卧底几年。”

陆追夜站起身,侧头看向他,点了点头:“在这两年内?”

“两年内我会去龙门荒漠。”

“你唐门的那位怎么办?”

陆怜罕见地露出有些迷茫的神色,一瞬后又泯灭在平静的目光里:“到时再说。”

陆追夜点头,也不深问:“好。”



14.

唐溯翻了墙进到院内,巡夜的人听到声响,一句“来者何人”还未出口,一支淬毒的弩箭就已经准确无误射进心口,那人便咕咚一声栽地,一动不动。

里屋灯火通明,隐约有人影晃动,而后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这个宵夜汤圆里的芝麻好甜,要不下次换辣些的?”

里头另一道年轻男声笑了声:“收颜,大晚上的吃辣,不怕上火?”

那头唐收颜笑了起来,汤匙搅动碰碗壁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唐溯目测了距离,确认好力道后,扣动机关。
不必破门而入,追命箭就可穿破窗纸长驱直入。淬毒弩箭准确无误命中其中一个人影,没有半点差池。

唐溯完成任务,却在原地没有动。

唐收颜短促尖叫了声,跑着开门,怀中早已抱着千机匣,满脸戒备,不由分说便指着眼前人,看清了人,瞪大着眼睛喃喃道:“……师兄……”

唐溯没说话,把千机匣收了起来,似乎并不打算和她过招。

唐收颜反应回来,回头看着倒在血泊里的青一玄,还未开口,便听得唐溯漠然道:“箭淬唐门秘毒,无力回天,不必寻医了。我奉命杀他,你若觉得恨,杀我便是。”

唐收颜下不去狠心,扔了千机匣,垂着眼眸,不置一言。同样出身唐门,她自然知道对于内门弟子而言,任务完成是如何重要,她此刻便是下跪求他,唐溯也绝不会将解药给她。

她木然走回青一玄旁边,跪到地上,推他说:“夫君,起来了。宵夜要凉了,还有几个汤圆你没吃。”说到最后泪如雨下,握着他凉掉的手,喃喃道,“你和我说下月带我去昆仑看雪的,你起来,你起来。你看看我。”

唐溯站了会儿,听得门外异响阵阵,知晓此地不得久留,抽身欲走时,唐收颜却往他这方向扔回一支竹笛,木然道:“师兄保重。回去后代我向其他师兄师姐问好。”

唐溯听得身后重又响起的低声哽咽,不再流连,飞身离开。不过片刻,青府忽而燃起滔天大火,挡住府外好一批人。



唐溯像是能感受到身后猎猎火光,回望一眼,目光被火色映得粼粼,又掉回头。
他手中捏着那一支竹笛,却不敢用力,生怕捏碎。
走了几步路,被一人挡住了去路,抬眼面前是陆追夜。

陆追夜并不过问他发生了什么,只与他静静对望。

唐溯停了步伐,怔怔看他。

陆追夜将手摊开,没什么表情,只微微偏了偏头,等他走近。

身后燃起大火的府邸不时传来火药引燃的爆炸声,炸得唐溯觉得耳边疼。

他不知为何,撞了邪一样走前上去,走进那个怀抱,额头重重磕在陆追夜肩膀上。心里惊涛骇浪,往事历历在目,眼眶却干涩,无论如何都落不下泪来,只是发愣。



15.

“买卖军火倒也算了,”唐酒百无聊赖拨弄着算盘珠子,想想还是把花儿抱在了怀里顺毛,“若想用军火对付唐门,那就事情闹大了。”他摇头把一坛酒递给陆未名,“青家女主人不知太多的内情,此番暗杀过后她若是聪明,应该也能懂了。可惜她还来我客栈里买过酒,挺好一姑娘。”

陆未名接了酒:“你不准喝,对身体不好——那她一人独活?”

“她会死。”唐酒懒懒笑了笑,要和他抢酒坛,“她性子烈,明白始末,不能恨生养自己的唐门,又不能恨夫家,便只有寻死了。”

陆未名反手把酒坛绕到身后,唐酒却懒得和他争,索性歪在他身上:“我困。有点说不动话。”

陆未名凑近他耳朵,小声道:“外面凉,去床上睡。”

花儿受了惊,从唐酒怀里跳出来,落到他脚边,亲昵地蹭蹭。

大晚上的客栈守夜也不必太上心,陆未名正想将昏昏欲睡的唐酒横打着抱起送他去里屋歇着,冷不防见门口踏进两个身影。

陆追夜架着喝得东倒西歪路都走不稳的唐溯进了客栈,小声问唐溯:“住几楼?”

唐溯勉勉强强费力挑了眼皮,甫一开口,眼睫却又缓缓疲倦垂下,不再搭理他。

唐酒把脑袋往陆未名怀里凑了凑,大发慈悲:“三楼东边最靠里,别走错了。”说完继续倒回陆未名怀里,任陆未名摆布抱着去里屋睡了,门面楼下徒留守夜打瞌睡的小二和这喝酒回来的俩人。

陆追夜见他走不稳路,爬楼梯怕是要花一整晚,耐心道:“我抱你上去?”

唐溯低声不知嘀咕了什么,一把劲推开他,自己扶着楼梯要走,没走几步路脚底没了力气,膝盖一软直直摔下去,幸亏陆追夜从后面勾住他的腰才没摔破相滚下楼。

陆追夜心里喊了几遍祖宗,见怀里人一动不动,虽说呼吸有些重,但的确是不说话不闹腾了,福至心灵抓紧时间往怀里一抱上三楼最东边的房间。

他把唐溯身上摸个遍才翻出钥匙,抱着醉鬼进屋点灯放床上,自己也松口气。

他担心唐溯半夜醒来不明不白从三楼掉下去摔了腿,便坐在床边看着烛火发呆。

半夜三更他也困得恍惚,打了个哈欠,想了想把唐溯往床里侧推了推,自己躺下去和床沿沾个边睡。

睡了会儿酒劲发出来,唐溯不安分翻了个身,神识不清就直接往陆追夜怀里一滚,脖颈微微一侧,带着酒气的唇就擦过他唇角,炽热的温度残存在昏暗的烛光里。

陆追夜花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才重新把唐溯推到墙角,翻身躺平,一边念着明尊在上一边心如擂鼓忐忑睡了。

结果第二天清早,醒了酒的唐溯一边漠然说着昨晚多谢一边毫不留情把他踹下了床。



16.

唐溯会吹竹笛,陆追夜是第一次知道。

当时他在唐门那段日子,每天除了做任务就是漫山遍野迷路找回兜兜再迷路找回唐溯的住处。
他每次见唐溯,要么在打木桩,要么在修机关,要么就是在磨箭,可以说是非常暴力,非常符合唐门弟子冷酷无情的杀手形象。

陆追夜看着唐溯手中竹笛:“不吹一曲?”

唐溯道:“报酬?”

陆追夜想了想,摇头:“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唐溯把手里的竹笛收起来,“所以我不吹。”

陆追夜也不强求:“那我先走了。几天后扬州城的烟花会,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

唐溯一句“不去”还在舌尖,陆追夜追加一句:“算是报答我陪你喝酒送你回来。”

那便不得不去了。

唐溯看陆追夜走出去的背影,指尖捏着一枚化血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没有飞出去,信手一扔便卡进床前桌子里。
睡了一晚觉得浑身不舒服,酒劲也还没完全退去,便下楼打算喊人搬个浴桶上来。



陆追夜走到楼下,见掌柜的一大清早已经起床,便走到柜台前面:“我想打听些事情。”

“关于昨晚那个唐门?”唐酒打了个哈欠,饶有兴致看了眼陆追夜,旁边花儿蹦出来,踩着几只酒坛子撒欢,“只要不涉及机密,一切好说。你先付报酬。”



17.

七天后烟火会。

这七天里掌柜没给他传纸条,便没有任务要做。旁人说城里死了不少富贵商贾,闹得人心惶惶,这场烟火会来缓缓慌乱,也好。

七天时间到,傍晚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陆追夜便来找他了。

唐溯站起身:“不是姑娘看什么烟花?”

陆追夜柔和神色笑了笑,仍然没说话,带着他下楼了。
柜台前掌柜正在拨算盘消赊账,见了二人微微笑了笑,仍然是恹恹模样。
花儿也懒洋洋地在柜台上打瞌睡看着像打算睡到天荒地老。果然是随正主一般倦怠。



18.

唐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出行千机匣还是不离身,暴雨梨花针的盒子也在袖口以备不测。

长街人熙熙攘攘,陆追夜见人多,便要去拉他的手。
唐溯一把拍开:“做什么?”
陆追夜道:“我不认路。”

唐溯没再说话,任对方拉着自己的手穿过人群,在游人如织夜幕低垂的繁华扬州城里穿梭而过。

走到了一个清净些的地方,陆追夜才把他的手松开。星子隐约可见,冷如清泓,月色微暗,偏冷。

唐溯转了转有些僵的手腕:“你说你有话对我说。”

陆追夜点头:“我去问了掌柜一些事情,关于你的事情。”

唐溯的动作顿了顿,仍是面无表情:“我没什么可说的。”

陆追夜微微侧过头去看了眼天空,又转过头去重新看向唐溯:“我之前不知道你喜欢你师妹。我不该让你吹笛。对不起。”

唐溯不为所动,仍旧是目色平静。

“不知道某些事情我想和你来看烟火会,知道了之后仍旧是想。无论如何,一些话我想和你说——”

天空炸开一团璀璨火焰,刹那之间烟火炸裂声响在耳廓,人群中传来阵阵喝彩声。

唐溯愣在原地。

陆追夜对他说:“你这一辈子能不能不只爱她一个人?”

唐溯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也同样被不息的烟火声湮没了:“……你在说什么?”

火焰映亮他一贯冰冷的脸,只是如今带了些许愣怔。
从小到大他孤介惯了,喜欢上师妹自是不可说,也从未想过要讨得谁的喜欢。他向来是一人独来独往,来去由己。

他着实是愣了。

他听见陆追夜说:“那你跟不跟我走?”



等唐溯反应回来,自己已经被陆追夜牵着不知道走到了哪条黑黢黢的小巷。烟火很难照亮这个角落,只有偶尔透进一点光。
万人空巷,都去运河边上看烟火去了,没谁有兴致游玩小巷子。

烟火声和喝彩声离他们有些遥远,听得不怎么真实,唐溯被陆追夜压在墙上不能动。
后背靠着石墙被上面还未把棱角磨平的石块硌得有些疼,他却没有心思理睬这些不足为道的细微不适,二人差距毫厘,他只听得陆追夜压低声音说:“你看,你跟我走了。”

天空又炸开一朵烟花。这一朵的光华终于映进了这条小巷,陆追夜看清了唐溯脸上少有的迷茫表情。

“我想亲你。”陆追夜与他额头碰额头,重复说,“你看,你都跟我走了。”

唐溯推开他一点:“我喜欢我师妹。”

陆追夜没有动,也不肯松手,平静道:“可我还是想亲你。”他想了想,继续补充,“我会一直等着。你回头就能看见我。我喜欢你。”

唐溯没再说话,头往后一靠,目光盯着同样黑漆漆的脚下,躲避也不是,面对也不是。

陆追夜凑上去吻他唇角时,便感觉到唐溯身体猛地一僵,有些轻微的颤抖,却没有把他推开,他得了默许,嘴角溢出一声笑来,舌尖放肆挑开他的牙关。不远处游人欢声笑语,他耳边只听得见唐溯不平稳的呼吸声;烟火偶尔乍亮刹那,他借着倏忽间的璀璨看清唐溯目光朦胧的眼眸和微微泛红的脸颊。



掌柜的摸了摸算盘,看着两人进了客栈,冲着两人背影提醒道:“房间隔音不好。年轻人悠着点。”

两人身影一僵。唐溯一个踉跄,被身后陆追夜揽住了腰才没来个平地摔,他还抽空回头说了声多谢提醒,却被唐溯戳着腰气急败坏要拽上楼了。



陆未名在一边抱着花儿把话听在心里,表情恹恹的:“我也想……”

唐酒干脆拒绝:“我是病人,老骨头不经折腾,”却侧身指了指自己唇角,“但可以亲,让你偷个腥。”

陆未名当即扔了花儿扑上来要亲,唐酒被他虚虚抱着,笑得顺不过气来要咳:“这么野的猫崽子,真是我养的?”

陆未名抓过他的手在手背亲了亲,柔声道:“不是你养的那是谁养的?”



19.

扬州城的任务花了近三个月做完,唐溯回唐门时,后面形影不离跟着路追夜。

唐溯仍旧是一心扑在机关上,陆追夜来了,兜兜每次出走都是被他捞回来。



唐以温做任务有时碰到陆追夜,好奇道:“少侠,你跟着我溯师弟来唐门,是为了帮他抓兜兜?”

陆追夜诚恳道:“至少能帮他抓熊猫。”

年轻人挺乐观。唐以温想,这明教不爱说话却灵活聪明,除了方向感奇差倒也没什么骨头可以挑,说不准还真能和师弟做个伴。



“回来了?”唐溯一边打木桩一边瞅着陆追夜怀里的兜兜,“你都这么胖了还要人抱着?”

兜兜当机立断扭起小短腿,陆追夜不得不俯身放下它,它便继续滚成个球锲而不舍团到唐溯脚边,卖乖讨好。

“知道我不喜欢抱你还要卖乖。”唐溯冷着声音道,“你再大些,陆追夜都抱不动你。腿不是白长的,好好走。”

陆追夜微微笑了笑:“明知你只会冷着脸还是要凑近你。”

唐溯瞟了他一眼,弯腰把兜兜抱怀里打算扔围篱去喂竹子,却听得陆追夜道:“像我。”

唐溯顿了顿脚步:“你把自己和兜兜比?”

陆追夜:“……”

唐溯蹙了蹙眉:“兜兜比你可爱。”

陆追夜:“……”



晚饭时桌前两份菜。一份放辣,一份不放辣,渭泾分明。

吃了一半,陆追夜突发奇想:“要不你换个亲切可爱点的称呼喊我?”

唐溯面无表情:“我和你很亲?”

陆追夜心说亲也亲了上也上了,就差个心心相印了,碍于唐溯冷刀子似的眼神,又把话塞回去,摇头:“你看,你喊你发小喊阿遇。”

唐溯扒了口饭:“我发小能和你一样吗?”

陆追夜据理力争:“可你还给熊猫起名字。”

唐溯仿佛在看傻子:“兜兜能和你一样吗?”

好吧,陆追夜沉默,比不过唐不遇,还比不过兜兜,更别说要比过他一直喜欢着的唐收颜。



陆追夜在他这里住下的第二年,斩逆堂被清算。大一轮洗牌过后,需要疾速补充人员,新选拔的多是后起之秀。
唐溯接了命令,进了斩逆堂。

得了消息回去打算和陆追夜说一声,正是午饭时间,陆追夜只在灶上弄了一份饭。

唐溯心说,难道他要和我一起学着吃辣?

陆追夜走到他跟前,默了会儿,开口说,我有任务要回明教。今天必须得走。

唐溯没想到是这样,点头道:“还回来吗?”

“几年内恐怕很难。”陆追夜迟疑了一下,“我尽量找空。”

唐溯摆摆手:“不稀罕你回来。”心里却想着兜兜再乱跑就得他亲自抓回了,转念却觉得现在兜兜已经不小,也该自主,随它乱滚去。

陆追夜撩了撩他的头发,垂眸看见他锁骨处昨夜留下还未消去的吻痕,想了想,还是把话挑明:“唐溯,是不是我所有的努力,仍然比不过一个死去的背影?”

唐溯僵了僵,眼睛却盯着陆追夜,没有半分不安:“我说过我喜欢唐收颜。你也知道。你自己飞蛾扑火,现在来质问我?”

他牵起他有些发冷的手背放在唇边亲了亲:“你的话,我没忘。如果她没死没嫁人,我希望你能和她在一起,就算赔上我的命我都希望你能高兴。可是一切都没办法挽回,人死不能复生。”

唐溯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下次回来,我希望你能回复我。”陆追夜得寸进尺亲了亲他的额头,“唐溯,如果没有牵挂的话,很容易死在任务里。”

“你在威胁我。”唐溯冷眼。

陆追夜沉默了会儿,摇了摇头,道了声别过就暗尘弥散隐匿踪影没了声息。

唐溯站在门口,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本来是想和陆追夜说自己进了斩逆堂的消息。



20.

六年来陆追夜只回来过一次,其余全都是书信交流,至少能确认他还没死成。

唯一回来那一次是大雨瓢泼的暗夜,唐溯捣鼓机关到半夜还没睡,冷不防房门被敲了,心说是不是阿遇又弄坏了机关十万火急要修,去开门,却见是陆追夜。

唐溯把门开着,往后退了一步,见他伞都没打浑身湿透,蹙眉嫌弃道:“站着淋雨?进来。”

陆追夜这才进来,自觉转去其他的屋子换洗。唐溯关门挡住雨声,重新回到椅子上修机关。

修了有小半个时辰,背后有人拢住自己的肩膀,唐溯觉得视线受阻,刚想戳他一肘子,就听得陆追夜道:“我连夜赶回来的。明早天不亮我就要走。”

唐溯盯着机关,手里动作没停:“那你晚上不好好睡觉回来做什么?”

陆追夜走到他身边,忽而道:“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还想和你去扬州城看烟火。”

唐溯倒没拒绝:“有空可以。”

“机关修得更精巧了。”陆追夜凑上前微微笑了笑,“唐溯,我就回来看你一眼,我得走了。”

“你不问我回答了?”唐溯想起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回忆的表情,“那根竹笛,前几个月很不凑巧被兜兜吃了。你要是有空给我削一根,我考虑考虑给你吹一曲。”

陆追夜愣了愣,慢慢反应回来,便侧过头去吻他,喃喃道:“你喜欢我。”

唐溯没有回答,手里的东西也一并放下,垂着眼心安理得被陆追夜困在椅子里,手揽着他的脖颈去回应他的吻。
之后二人顺理成章滚到竹床上,情酣时入眼朦胧一盏还未烧干的油灯,屋外仍然大雨瓢泼。

五更时分陆追夜便要走,唐溯硬是逼着自己醒来,费力抬眼问:“还担不担心自己死在任务里?”

陆追夜回神亲了亲他的额头:“不会的。”

唐溯昨晚被他折腾得太厉害,困得恍惚,得了回答便重新钻回被窝,一声不吭。

陆追夜一边打点着行装一边想,那便是要努力活着的了。

他刚打算出门前,唐溯却忽然从被窝里钻出来,手里拿个黑匣子飞快往他怀里一塞,不由分说道:“暴雨梨花针。打不过就跑,命要紧。”

陆追夜一下心情复杂,拿着匣子默默打算走了,却听得身后唐溯不轻不重喊了他一声“追夜”,心口一窒,加快了步伐逃也似的走了。



21.

第六年唐不遇死在了任务里。奔赴任务前,他把两枚耳环交给了唐溯。

第七年陆怜回来,这一回他们见面时终于不是惯常的冷眼相对。陆怜拿走了那对耳环,神色是唐溯从未见过的恍惚。

陆怜离开前,唐溯喊住了他:“我想知道陆追夜的下落。”

陆怜看着手里两枚耳环,沉默半晌后开口说,我在龙门荒漠七年,他负责暗线传递情报七年。再过几天,大概就要去刺杀。

唐溯开口问,危险吗?

陆怜不再说话,起身离开。



唐溯在桌前呆坐有一柱香时间,忽然起身打点行装,要去找陆追夜。



22.

陆追夜在大漠里找了块绿洲打算歇会儿,马匹也心安理得到一旁饮水去了。

他靠着一棵树拿着块饼啃啃啃,面前摊着一张地图,路线已经走了大半,根据情报来看,再过两天月圆时,部落首领欢宴宾客,守夜最为松懈。

他只负责杀首领,把抢走不知道藏到哪个犄角旮旯的秘笈与其他古物文书找回的事情不归他管。到最后最危险的还是归他。

他有点不愿,却只能受命。唐门的那位还等着他回去,还有竹笛曲没听,那怎么成。

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被他体温捂热的小盒子,里面装着暴雨梨花针。虽说此去凶多吉少,碰到这个,他便心安了。要活着走出大漠。



23.

酒酣宴饮,琵琶铮铮,舞姬飞旋。

陆追夜用了暗尘弥散,一路畅通无阻进了营帐。

部落的胡人首领怀中抱着个美人,酒坛在脚底堆了七七八八。酩酊大醉时神思清明,弯刀拍在桌面上。

帐外忽然传来打斗声,一员大将掀开帘子走进来,刚下跪一句“明教秘笈与其他文书皆受外人侵盗”还未说完,陆追夜已经现形,弯刀擦过颈项,头颅咕噜落地滚了几圈,弯刀刀锋淬血,却不很多,只丝丝冒着血光,映着满帐的烛火亮的吓人。

他翻身躲过首领淬毒一刀,身后副将也提刀与他来厮杀。陆追夜心下说不好,能拖一时是一时,暗尘弥散也还没过时限无法发动,只得硬拼。

首领大刀直指心脏位置,他触手碰到暴雨梨花针,目色一凛,挥手散开,往后倒退三步,暂时逼退,却还是不免被淬毒刀尖划伤手臂。

他心里一凉。

他还想着说不准要死在这儿,身后却接二连三响起争斗的惊呼声,倏忽间一支弩箭刺中胡人首领心口,他捂着心口不可置信看着陆追夜的身后,陆追夜没给他半分反应的时刻,上前一步对着他头颅一砍,干脆利落把命收走。

做完任务他回头,看见唐溯在后面伤痕累累地看他。
唐溯浑身是血,狼狈得很,腿也站不稳,估计也受了不轻的伤,能弄出那一发追命箭也是拼了最后的劲。

毒性发作的快,陆追夜一阵头晕,走到唐溯前面,也不问他怎么来了,听到胡人士兵的兵戈声,不由分说带着人赶快跑了。

他把唐溯扶上马:“你快走。”

唐溯道:“你要和我骑一匹?”

他摇摇头:“我中毒了。我们两个人走不出去的。这匹马可能会跑死在大漠,你身受重伤,能不能走出去也要看命。你快点走。”

唐溯抹了把脸上的血,目色冷冽:“你说我回头能一直看见你的,你要等我的。你要先死?”

陆追夜拍了拍马赶它走,轻声道:“你骑马走的时候回头看,我就在这里。不算食言。”

他头晕得恶心,一阵恍惚,胡思乱想还能撑多久,却见唐溯打马回来,使了力气把他扯上了同一匹马,把他稳在自己身前,冷声道:“你死了我就继续喜欢我师妹去。谁稀罕你。”

陆追夜没了声音,唐溯腹部好不容易止住血的伤被他压得又渗血,疼得一抽一抽,他却面无表情继续赶着马往前跑。

也不知一路是什么荒村僻壤,沿途一个客栈都见不到。第二天上午马就死了,所幸胡人追兵没赶上来。

唐溯便扶着他继续往前走。

陆追夜睡到一半拼死拼活睁开眼睛。头顶太阳正烈,他见唐溯扶着他往前走,脸上的血已经凝固,看着体力却也透支得差不多了。

“别走了。休息会儿。”他开口道。

唐溯白了他一眼,步伐一软两人一起摔在沙堆里,他喘了会儿气,把带着的最后几粒补血的药全塞给陆追夜。

陆追夜死活不肯:“你自己吃。”

唐溯道:“你不吃会死。拖会儿。”

陆追夜又顶着烈日睡了会儿,才勉力睁开眼睛:“没有水我咽不下去,你自己吃。”

唐溯气极反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娇贵?吃救命药还要喝水?”

陆追夜一句“所以还是你吃吧”还在喉咙口,却见唐溯手里捏着一枚镖,往自己手腕一划,移至陆追夜上方,血滴出来,落上到陆追夜没有血色的唇:“好了,有水了,吞了药我们继续走。到哪算哪。”

陆追夜愣了愣,唐溯手腕的血滴了几滴就没再滴,看来口子开得不够大,便收回去又往死里划了几镖,陆追夜从他手里抢过药丸吞下去,捂着他手腕头晕目眩道:“祖宗,你要我的命了。”

唐溯不说话,晃了晃头,扶起他继续走。

“我死了怎么办?”陆追夜低声道。

“我就去喜欢我师妹。”唐溯也有些走不稳,尽管手腕流血处已经撕了布条包扎了,顶着烈日失血脱水还是一阵阵发晕。

“你一直喜欢她……我好像不怎么重要,”陆追夜断断续续道,“你不跟我走。”

唐溯想,怎么在说胡话了,莫不是神思不清明要昏过去了。

他道:“陆追夜,你还没给我削竹笛。回去后你想听什么?我吹给你听。”

陆追夜低着头没说话。

唐溯没由来地心慌,扶他坐到地上,拍拍他的脸,小声道:“陆追夜?陆追夜?追夜?”

陆追夜没有反应。

唐溯愣了愣,没反应回来,等有了意识,自己也已经累得眼皮子睁开都嫌麻烦,他就这样抱着他,昏昏沉沉地在大漠风沙弥漫处睡了。



24.

唐溯再醒来时是在万花谷。

年轻的医师按住他:“少侠,一动伤口开裂,就白包扎了。银钱后付,不要赊账。”

他问:“和我一起的明教呢?”

医师道:“没气息,死了。”

唐溯不再说话,倦倦合上眼沉沉睡去。



梦里扬州城内烟火璀璨,陆追夜牵着他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游人如织里逆流而上。
手里的温度忽然消失,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陆追夜就在自己身后,目光平静,见他看过来,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个笑容。

生离死别原非第一次。

接二连三死去的人太多了,只是这一个,他最舍不得。

他又沉在梦里。



梦里扬州三月花铺路,陆追夜说还想约他再看一回烟花。

恍惚间他答应了说好。



25.

唐以温见他活着回了唐门,高兴得哭红了眼眶。兜兜长得很大,再也不能随便一滚就滚到他脚边打滚。

他性子比以往更冷更孤介。

做任务之余,就和兜兜一起在竹林里看风景。一面吹风一年看竹叶簌簌,却再没遇到一个迷路在了竹林里的明教。

他心里藏着一个扬州梦,却也只能藏着,再也不曾提起。

某夜大雨滂沱,他听到敲门声,想起什么,急忙去开门,看见唐以温撑伞站在门口,递给他一个卷轴:“临时加急任务。尽快。”

他沉默接了,唐以温走后,他便阖门,木然盯着烛光,晌久眼眶有些发热,心里千斤重的难受。想起这是个加急任务,拿起千机,身影在夜雨里隐匿而去。



26.

“醒了?……还真醒了,有气息了,”医师有些讶异,“把你救回来时没呼吸了,拔了毒也没呼吸,就直接告诉同行的唐门说你死了。但放了几天你身体却没腐烂,这种奇毒没见过,就拿好药把你的命吊了三年。”

“你坐起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医师摸着下巴,“醒了就把三年的医药钱算清,再去找那个唐门把话说清。”

他坐起来,最后记忆停留在他与陆怜一同去唐门做任务那段,他迷了路,迎面走来一个唐门,看不清脸,不知道是谁。

他道:“……我不认识唐门的人……”

医师想,难道是想赊账?还是想让那个唐门来替他付医药费?还是真的傻了?
几番盘问下来,确认了,失忆了。

医师想,失忆了那就让人来认领顺便付清医药费,赔本生意不做,人不能白救。



27.

陆追夜坐在病床上,大病初愈,头还是一阵阵的发晕,眼前不时闪过一些光怪陆离的场面。

屋外突然传来勒马惊动山鹿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急。

一个人影走了进来。陆追夜眯了眯眼,看清服装,确认是一个唐门。他不认识。

那人在门口顿了顿,逆着光一动不动地看他。

陆追夜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虚,下意识总觉得这唐门下一秒超要朝他飞镖子,便谨慎地往床里侧缩了缩。

医师在那唐门背后说:“你既然帮忙把药钱付完了,那就把他带走吧。他不记得你了。”

那唐门怔怔看了他许久,忽然疾步走到他身边,捧着他半边脸,声音有些急:“让我看看,别动,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

陆追夜眨了眨眼睛,对上唐门的目光,心里还是一阵阵发虚,总担心他袖子里藏着装满暗器的黑匣子。

唐门摸到他眉角的旧伤,心安一般松了口气。他无意看见唐门左手手腕上累累划痕时,唇上莫名泛起一阵血腥味,心不知为何一下子便被吊了起来。



“这回该换我问你了。”唐溯的眼眶已经有些红,声音却仍然冷淡平静,“陆追夜,你跟不跟我走?”



FIN.






彩蛋:

医师:不走也得走。你俩别赖在万花谷谢谢。




后记:

这一对我也好喜欢ᶘ ᵒᴥᵒᶅ相处模式简直可爱哈哈哈哈哈哈下次我要写团子组啦!!!

思来想去开了一个“凭栏说倥偬”系列,这样的话大家看文就很方便啦,也不用为了看前文一遍遍翻我的主页很麻烦_(:з」∠)_直接戳TAG就可以了(*/ω\*)

由木_
2018.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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